


又一次從夢中哭著驚醒,我夢見爺爺了。
夢境中老家的院子里,女人們都在屋里做飯,男人們進(jìn)進(jìn)出出忙個不停,像電影的默片。我無意間透過沒有玻璃的窗戶朝大門的方向望去,看見爺爺披著棉大衣,袖子耷拉在胳膊兩旁,里面羊毛內(nèi)芯凝成一縷一縷垂下來,比大衣長一截。那是他生前穿了好多年的棉大衣,后來買了新的,就再也沒穿過。爺爺駝著背,雙手拄著拐杖,抬頭注視著對面的七間紅磚藍(lán)瓦房,表情凝重深遠(yuǎn)。一院子的地方都是經(jīng)他手蓋成的。雖然幾十年翻新了三次,但相比于后來村人蓋的新房,這座院子顯出了它的滄桑。
我上前扶著爺爺回到廚房,看見屋里剛出鍋的細(xì)面饃,還有下進(jìn)鍋里的面條,他的眼淚順著眼角滑了下來。我端了椅子扶爺爺坐下,我媽端了一碗面遞到他手上。爺爺邊吃邊說起他回來的原因。說是有事要辦,辦事的地點離家不遠(yuǎn),正好餓了,吃完飯他就得走。這村莊這院子是我爺爺生活了半輩子的地方,是他的根。退休那年,單位在西安給分了房子讓他在西安養(yǎng)老,他不去,覺得農(nóng)家獨院還是貼心實在。他說這房子跟人一樣,是有感情的,就跟他親,舍不得他走。印象中,爺爺從來沒有離開過這個家一步,無論多難多苦,他都在拼盡全力支撐著這個家。求學(xué)那幾年,每次離家,都是爺爺送我到村口,他站在村口的那棵楊樹底下,直至我走出他的視線,才戀戀不舍地返回家里。
而今,他說走就走了,把我撇在老屋的院子里,消失在我的淚眼中,任憑我如何哭喊都無濟(jì)于事?床灰姞敔斄,我應(yīng)該返回哪里?夢里吧,夢總歸要給我一個清醒。返回現(xiàn)實里,現(xiàn)實卻又要給我想著爺爺?shù)膲,夢里的傷心與脆弱是沒有遮攔的,容不得隱忍。老天從我的生命里抽走了爺爺?shù)膼郏M(jìn)退都是無助。
1982年,我出生那年,干了一輩子革命的爺爺退休回到農(nóng)村。 爺爺雖然已經(jīng)有了兩個孫子——我大哥和二哥,可依然把我們寵上天!拔覀儭闭f是我和我的龍鳳胎弟弟。老家人把龍鳳胎都稱為雙生子,意思是一次生了倆。在那個年代,雙胞胎多稀罕,何況是對龍鳳胎。聽爺爺說,我們從出生到滿月,家里每天都來人,村子里的婆婆媳婦都往我家跑。婆婆們都希望自家的兒媳也能生個龍鳳胎,媳婦們在羨慕的同時又懊喪自己怎么就沒那本事。大多數(shù)人只是看熱鬧,也有瞅一眼就轉(zhuǎn)身離開的,前腳邁出門檻,后腳便撂下風(fēng)涼話:生兩個好是好,看那么小,能不能活下來還不一定。的確,后來經(jīng)常聽我姨說起,那時候我的腳如她大拇指般大,她的手掌就能托起我整個身子。加之那年月,條件有限,缺吃少穿,母親本來身體就弱,生了我們更是元氣大傷,身體恢復(fù)起來得段漫長的時間,養(yǎng)活我們的難度就更大了。一個家庭,四個孩子,兩位老人,就母親一個主勞力,日子要能堅持下去就得額外的毅力和勇氣。 當(dāng)時,有村人建議把弟弟送人。因為上面已經(jīng)有兩個哥哥,男孩養(yǎng)大還得娶媳婦。家里三代就我一個女孩,當(dāng)然得留下我來。這話傳到爺爺?shù)亩淅,爺爺怒不可遏:胡說,那可不敢。自己的親生骨肉咋能送人?雙生子都是好好(好好:彬縣方言,成器的,有出息的意思)。說完又轉(zhuǎn)身對母親保證:“孩子絕對不能送人,你放心,有我在,就是砸鍋賣鐵,賣了我這把老骨頭,也要把娃抓養(yǎng)大!边@些話是母親后來告訴我的,也是因為這些話,帶給了母親一生的力量,使她才能在后來面對各種無法想像的困難日子里,心中始終鼓著一股勁,打理這個家庭的里里外外,直到把爺爺和奶奶養(yǎng)老送終,她才稍稍放松下來。 在大哥二哥心里,爺爺偏愛我和弟弟。以致于好多年來,他倆在我和弟弟面前總是酸不溜溜地稱“爺爺”為“你爺”,心里極為不平衡。當(dāng)然,在爺爺面前,他們還是得尊敬地叫“爺爺”。 小時候,家里地多,都種小麥。因為家里人手少,每到搶收季節(jié),兩個哥哥就幫家里干活,也算盡心盡力。他倆把爺爺和母親割倒捆扎的麥子用架子車?yán)貋。我和弟弟年齡小,忙是幫不上,但看到他們聲勢浩大出發(fā)時,我倆就哭鬧著要跟去。去的時候架子車是空的,我們是可以坐著去的;貋頃r裝一車的麥子。我和同樣不懂事的弟弟嚷著還要坐架子車。兩個哥哥拉麥子都不樂意,再拉上我們,心里極為憤懣,自然拒絕我們的無理要求?墒,一向?qū)欀覀兊臓敔斶是順著我們,直接把我倆抱上車頂,在麥垛中間壓兩個窩,然后放我們進(jìn)去。生怕太高摔著我倆,又給哥哥說好話:“娃們想坐就拉上,反正一車的麥子,坐倆碎娃也重不了多少!本瓦@樣,極不情愿的哥哥邊拉車邊埋怨我倆討厭。看著漸漸走遠(yuǎn)的我們,爺爺笑著向我們擺擺手,叮嚀著:“不要著急,走慢些! 多想走慢些,爺爺不要著急著老去,我們不要著急著長大。 農(nóng)忙的夏夜,累了一天的爺爺盤腿坐在炕上歇息。我和弟弟還要黏上他的懷。他用胳膊摟住我們的后背跟我倆戲耍。過去的炕是用土坯做成的,褥子底下鋪片竹席隔開灰土。但時間長了,竹席上也會浮上灰土。母親把剛出鍋的烙饃拿過來一人一塊分給我和弟弟吃。我吃一口喂?fàn)敔斠豢,喂之前掀起炕上的褥子,使勁在席上蘸一下,爺爺高興地吃著我沾了灰土的饃饃,弟弟看樣學(xué)樣,我蘸灰他也蘸,爺爺左邊吃一口,右邊吃一口!盃敔,好吃嗎?”我調(diào)皮地問。爺爺仰起頭,深吸一口氣,長長地應(yīng)一聲,“嗯——好吃。”貌似真的好吃。惹得我和弟弟一通嘎嘎笑。爺爺也跟著笑起來。奶奶看不下去,就一把拉我過去坐她懷里,極不情愿的我趁她不注意,一溜又爬到爺爺跟前。奶奶又去抱弟弟,弟弟往爺爺懷里一縮,把爺爺抱得更緊。 小孩的心是貓狗的心,誰喂誰親。我們是從不親近奶奶的。爺爺?shù)膽驯挻蠛駥,由著我們的任性。自從爺爺走后,腦海里都是爺爺活著時的點點滴滴像漫延的河水流經(jīng)我的日子。我無處訴諸內(nèi)心的不舍與難過,唯有借助紙和筆,才得將息。而這些片段的匯聚像極了許多時候一個人的絮絮叨叨。 爺爺有一把專用椅子,打我記事起就有。印象中,只要他閑下來,就會坐在椅子上給我們講故事,講他當(dāng)年參加革命打游擊的那些事。后來,我們長大離開了家,爺爺就不再講故事,那把椅子最多的時候是陪他一起曬太陽,在院子里被爺爺拽著攆太陽坡。早上在西邊,后晌在東邊,曬一整天。 2015年的冬天異常寒冷。進(jìn)入臘月,爺爺?shù)纳眢w明顯大不如前。不怎么吃飯,記憶力也減退,聽說除了常年伺候他的母親,其他人都不認(rèn)識…… 臘月初十,我抱著只有幾個月大的孩子,冒著嚴(yán)寒,回去看望爺爺。 推開房門,爺爺側(cè)身躺在炕上,面朝窗戶,目光呆滯。我喊了聲:“爺爺”,他頭轉(zhuǎn)向我哎了一聲。 “海燕嘛,還能不認(rèn)識我娃,你怎么回來了?” “我不上班,要看娃,這是我娃,你看娃乖不?”我抱著娃湊近爺爺。 “十幾歲正上學(xué)哩么,娃娃們要好好學(xué)習(xí),考上好大學(xué)!睜敔旈_始喃喃自語。 他已經(jīng)忘記旁邊站著的孫女多年前已參加過高考,然后上學(xué),工作,結(jié)婚。如今已是有家庭的人。他對我的記憶永遠(yuǎn)停留在孩童時代,美好而單純。 爺爺忘記了很多事,忘記了他的年齡,忘記了他講給我們他年輕時干革命的故事,卻沒有忘記一直以來,對我的愛和期望。 返回西安一星期后,爺爺離世了,走完了他94歲的人生。那次對話,成了和爺爺最后的告別。 離世的那天晚上,聽母親說,他走的很安詳,沒有喊叫,沒有痛苦,沒有留下一句話,只有兩股眼淚順著眼角流下……作者簡介:郭海燕,女。八零后。陜西省彬縣人。曾畢業(yè)于西安歐亞學(xué)院法律系。喜讀書,偶作文。現(xiàn)定居于西安。▍圖文來源:今日彬州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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